时空的交汇:
2023年 伊斯坦布尔、布达佩斯、布拉格之旅
何杨纬芸
2025年5月
ChatGPT 英译中版本
除了养儿育女,如果说我和先生之间有一条经久不衰的纽带,一种几十年来塑造了我们关系的共同体验,那就是旅行的喜悦。我们一起走了世界的不少角落,不论是我们两个人,还是与孩子们同行。对我们来说,旅行不仅是穿越空间的移动,更是一种学习、发现与联结的过程。令人欣慰的是,我们的孩子们也继承了这份对远方的渴望。从 Yiran 两岁、Luran 四岁开始,他们就跟着我们一起看世界。多年下来,他们对世界的好奇心转化为一种我们共同拥有的热情;如我们所愿,他们成长为热爱探索的世界公民。
2023年圣诞节的假期之所以格外特别,不仅因为我们去了哪里,更因为我们终于又全家(除了 Amy)一起旅行了。这是我们十年来第一次。上一次我们四人同行,还是2013年12月的事。那年冬天对我们一家来说是个重要的时刻:Luran 刚刚获得哈佛的提前录取。为了庆祝,我们进行了一次难忘的旅行,穿越了美国西南部的多个国家公园。那次旅行成了我们家庭生活中一个特定阶段的美丽告别;那时,我们还基本上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2013年后十年中,我们各自投身于独立人生的展开,无论是工作、学业,还是个人成长。旅行虽然从未中断,却以各种形式出现:我和先生两人同行,或是我或他与孩子同行,或是孩子们自己去探索世界,每个人的时间安排都很繁忙且复杂,难以协调。四人同行,难以实现,直到2023年圣诞期间。这次的时间重合,既令人难以置信,又格外有意义。它提醒我们,成年以后的投入和责任将我们分散在各地,而一家人能共度时光,是多么罕见而珍贵。
我们选择前往伊斯坦布尔、布达佩斯和布拉格。这是我们四人都从未涉足的城市,每一个地方都承载着陌生、诱惑与丰富层次的承诺。这种共同的探索感,使得这趟旅程更显特别。
伊斯坦布尔
伊斯坦布尔是我们此行的第一站,在许多方面也为整个旅程定下了基调。
这座横跨欧亚两洲的城市,充满了令人惊叹的对比与交汇:在现代摩登的咖啡馆上空响起悠扬的祈祷声,拜占庭马赛克在奥斯曼圆顶下熠熠生辉,几世纪的历史在旧市集的石墙与鹅卵石街道间回响。伊斯坦布尔不仅是地理上的交汇点,更是文明、宗教与时代的汇聚之地。对于我们一家而言,这次2023年12月的伊斯坦布尔之行别具意义,它唤起了我们2010年共同进行的一次难忘旅行的回忆。那次旅程,我们去了另一个大陆交界之地:安达卢西亚(西班牙)、摩洛哥与直布罗陀,在直布罗陀海峡的两岸,欧洲与非洲相对而立。那次乘坐渡轮穿越狭窄水道的经历令人终身难忘。而伊斯坦布尔,则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跨越”:从欧洲到亚洲。
恰巧我们到访的2023年,也是土耳其历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共和国成立百年。1923年,Mustafa Kemal Atatürk 正式宣布土耳其共和国成立,奥斯曼帝国就此终结。2023年的百年纪念,不仅是国家主权与现代国家形态的庆典,更是对一个世纪变迁的深刻反思——从帝国到共和国,从阿拉伯字母到拉丁字母,从苏丹统治到世俗民主。
连接伊斯坦布尔欧亚两岸的博斯普鲁斯大桥,如今成为一个鲜活的隐喻: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我们的酒店位于欧洲一侧,一天傍晚,Yiran 和 Luran 跨越海峡前往亚洲一侧用餐;这虽操作简单,却象征意义深远。还有一个傍晚,我们搭乘公共交通穿越全城,来到博斯普鲁斯大桥旁的一个地点。我们恰好赶上夕阳沉入海面,在欧洲与亚洲交汇的水边驻足片刻。这是一段悬浮在两洲之间、永难忘怀的时光。
另一种体现东西方交汇的象征,藏于典雅的西尔凯吉车站(Sirkeci Terminal),昔日传奇东方快车的终点站。这列列车曾在几十年间,将欧洲的贵族与探险家从巴黎送至伊斯坦布尔,长期以来,它象征着西方想象中对东方的浪漫迷恋,象征着神秘、奢华与冒险。然而,它也揭示了那种迷恋的界限与投射。对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许多西方旅行者而言,“东方” 并非真实存在的地理空间,而是一种被建构的概念,一个充满异域情调、感官诱惑与他者化想象的所在,从欧洲尽头开始,向东漫无边际地延伸。这列列车自巴黎出发,终点是伊斯坦布尔,其路线仿佛是一幅不断变化的心灵地图。伊斯坦布尔,即昔日的君士坦丁堡,被视为边界之地,是西方人熟悉世界的尽头,是进入“想象东方”之前的最后驿站。这趟旅程,既是地理的,也是意识形态的,它揭示了西方如何以幻想与欲望塑造“东方”这一概念,远超过其真实的地理或文化属性。
然而,我与伊斯坦布尔的第一次“邂逅”,并非亲身造访,而是在高中世界历史课本的篇章中。我记得学习君士坦丁堡时,那份战略要地的地位、层层征服与转变的历史,让我心生好奇。多年后,我对这座城市的兴趣进一步加深。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结识了Maureen Freely——土耳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Orhan Pamuk 的才华横溢的英文译者。Maureen 向我讲述了将土耳其语翻译成英语所面临的挑战,并向我介绍了一个无法完全译出的土耳其词汇:“hüzün”,一种独特的土耳其式忧郁,其中融合了哀愁、记忆,以及某种奇异而光亮的希望。这是一种有质感的忧伤,由历史、美与渴望共同塑形。
我们是在十二月抵达伊斯坦布尔,迎接我们的是阵阵寒意与渗透入夜的潮湿。整座城市仿佛被一层压抑的神秘感包裹——寒冷、潮湿、光线昏暗,正如Orhan Pamuk 常在作品中描绘的那般。湿漉漉的鹅卵石街道上铺满落叶,在昏黄路灯的微光下微微闪烁。人们身穿深色长大衣走过,身影在雾气中渐渐消散,宛若另一个时代的幽灵。这样的时刻,让人感觉时间的边界模糊不清。人们会在某些街角轻声自问:到底是在伊斯坦布尔,还是在君士坦丁堡?
阅读Pamuk 的《我的名字叫红》,我再一次被带离现实,不仅是因为故事本身,更因为讲述故事的方式。他赋予角色之外的物体以声音,创造出一个多重视角的合唱,使生命与象征的界限模糊不清。这种叙述方式也启发了我自己的民族志写作,特别是在我尝试编织移民生活与语言跨越时间与语境的故事时。
语言,在伊斯坦布尔同样意味深长。土耳其语曾以阿拉伯字母书写,直到20世纪20年代在凯末尔·阿塔图尔克的推动下,改用拉丁字母——这一举措象征着国家朝现代化和西方化迈进的决心。虽然土耳其语在语言系属上与欧洲语言毫无亲缘关系,但其“拉丁化”的外观让许多游客在视觉上感到熟悉。这场文字改革,是土耳其更广泛文化转向的缩影,这种转向在建筑、治理等诸多领域均有所体现。19世纪建造的多尔玛巴赫切宫(Dolmabahçe Palace)正是这种趋势的典范:其宏伟的欧洲巴洛克与新古典主义风格,与我们此前在西班牙、法国、意大利、奥地利等多地参观过的欧洲王室住所几乎无异。
然而,伊斯坦布尔依然坚守着自身的美学与传统。在托普卡帕宫(Topkapı Palace)——曾是奥斯曼苏丹们奢华的宫廷——我们见到了“图格拉”(tughra),即苏丹的书法徽记。这种富于装饰性的花押,融合了艺术与权力,是一种独特的象征。伊斯兰艺术因其对人物形象的规避,转而以自然界为表现对象——花卉图案、阿拉伯式缠枝纹,以及阿拉伯文的流畅书写,被精妙地融入瓷砖与手稿之中,散发着一种令我联想到中国书法的流动之美。
伊斯坦布尔的清真寺庄严宏伟、安静细腻、构造精巧,旅行结束后仍长留我心。从蓝色清真寺那飞扬的穹顶和高耸的宣礼塔(我们一家在此拍下了一张珍贵的自拍照),到街区中那些静谧的小型清真寺,它们不仅展示了建筑的光辉,也传递出一种精神上的从容与深度。这座城市有着它自己的节奏:由宣礼声唤醒、由博斯普鲁斯海峡上的渡轮摆动延续,由历史与现代交错的步调所律动。
在通往我们酒店的小街拐角处,有一家名为“Denkli Turkish Delight and Spice”的店铺,是一家已历百年的家庭经营老店。我们走进这家充满魅力的小店,立刻被五彩斑斓的香料、甜点和空气中那扑鼻的怀旧香气所吸引。店主埃尔坎·登克利(Erkan Denkli)热情、幽默、亲切自然。他讲一口流利英语,总能让顾客感到宾至如归。他即兴为我们奉上了一连串香料饮品——芳香四溢,每一杯都是一个小惊喜。我们最后买下了大量香料,不仅因为它们的品质,也因为整个过程中的欢愉与真诚。在这座满载帝国记忆和文化积淀的城市里,埃尔坎与他的店让我们重新意识到:此刻我们活在当下,在笑、在品味、在连接彼此。
伊斯坦布尔,亦是一座关于共存的沉思之城。在圣索菲亚大教堂(Hagia Sophia)——这座曾为教堂,后为清真寺,再为博物馆,如今又重新归为清真寺的空间里——历史的层累触手可及。这座恢弘的建筑内,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穆斯林与非穆斯林并肩而立,气氛并不肃穆,而是充满了低语与脚步声的律动。我们站在那曾是世界最大穹顶的圆顶之下,头顶悬挂着如同光环般浮动的大型圆形吊灯,空气仿佛因岁月的积淀而变得厚重。当人们开口交谈,声音在这巨大空间中回响,好似穿越了数世纪的祈祷与沉默。残存的基督教马赛克依然隐约可见,闪烁着微光,掩映于巨大的伊斯兰书法之下——其中最醒目的,是写有“穆罕默德”和“安拉”之名的圆形匾额。我在那一刻静静伫立,回味着在这个信仰与时间交汇的空间里,多重宗教在视觉与精神上的对话交织共鸣。
布达佩斯
我们从伊斯坦布尔出发,来到了布达佩斯。对我和先生来说,匈牙利是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国度。我们在中国年少时,就背诵过匈牙利著名诗人裴多菲(Sándor Petőfi)的一首诗。裴多菲生于1823年,而2023年正值他诞辰200周年,恰好与我们的匈牙利之行不谋而合。他的诗句通过中文翻译在我们心中产生了深远的共鸣:“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这首颂扬为自由而不惜牺牲生命与爱情的诗篇,在我们成长过程中被广泛用于共产主义政治教育,借以颂扬革命牺牲精神,并培养青年对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基础的崇敬。
在布达佩斯期间,我们了解到,裴多菲不仅是备受尊崇的民族诗人,还是为国家英勇牺牲的革命英雄。他既以诗笔,也以利剑投身于19世纪旨在摆脱哈布斯堡统治、争取匈牙利独立的革命。他热情倡导自由、平等与人民力量,并在诗作中传达这些理想。他的名作《民族之歌》(Nemzeti dal)成为那场革命的号角,其激昂句子“我们誓不再为奴!” 令人震撼,仿佛遥遥呼应中国国歌中的某些句式。这种情感的共鸣令人惊讶,也许中国国歌的创作者正是从裴多菲那种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中汲取了灵感。
令人惊喜的是,我们酒店步行三分钟之处,正矗立着裴多菲的宏伟雕像,仿佛提醒我们遥远国家之间意想不到的历史与诗意联系。值得一提的是,匈牙利人名的书写顺序与中文相同,姓氏在前,因此当地人称他为“Petőfi Sándor”。而我们的孩子们,在美国出生长大,从未听说过他。代沟实在不可低估!
不过,孩子们倒是知道弗朗茨·李斯特(Franz Liszt),这位举止优雅、气质王子(Rowena,孩子们和先生的钢琴老师,的描述)的匈牙利作曲家。尽管我对音乐所知甚少,但我一直喜爱李斯特,尤其是他的《爱之梦》(Liebestraum)。多年前,我曾自学弹奏它的简化版。我们在布达佩斯的最后一晚,寒风嗖嗖、细雪纷纷,步行近一个小时前往李斯特音乐学院(Franz Liszt Academy of Music)。当我们抵达李斯特广场时,雪花在琥珀色路灯下翩翩起舞,仿佛置身于印象派画布之中。音乐学院本身巍峨壮观,大门拱顶上立着李斯特的雕像。我们轻轻推开大门,试图走进去。前台的女士告知,馆内正举行音乐会,不能进入。我们恳求道,这是我们离开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是唯一的机会。她歉意地笑了笑,但语气坚定地说:恕不例外。于是我们便站在门厅,静静想象着那扇门背后的音乐世界。
匈牙利的历史复杂且多舛。其漫长历史大多被更强大的势力主宰。1989年,随着柏林墙倒塌和苏联解体,东欧地区迎来剧烈变革,匈牙利也开始从共产主义政体转型为多党民主制度。然而,这些年的遗产依然可见。从机场前往酒店的途中,我们被沿路灰色、块状的建筑群和肃穆的城市景观所震撼——那场景与三四十年前的北京非常相似。我们没有去两个标志性地点:恐怖之屋博物馆(House of Terror Museum)和纪念公园(Memento Park),前者记录了纳粹与斯大林主义的暴政,后者则陈列了匈牙利极权统治时期倒下的雕像。因为我们自己也曾经历相似的历史,并非所有创伤都值得重温。
匈牙利炖牛肉(Goulash)是另一条连接我们从前记忆与匈牙利现实的线索。我们最初是在中国听说这种菜肴的,当时它被简单称作“土豆加牛肉”。或许,它是经由苏联领导人传入中国政治神话的。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匈牙利炖牛肉成为“共产主义下富足生活”的象征,代表了一种虚构的丰盈,与现实的稀缺形成强烈对比。在布达佩斯品尝这道菜时,它是被盛放在掏空的圆面包中,一道香浓厚实、热气腾腾的炖菜,其温暖与质朴背后承载着复杂的历史记忆。在艰难处境中,小小的梦想竟也可以被神圣化。
布达佩斯这座城市本身也体现出一种对立统一之美:历史上原本分立的两座城市,多瑙河西岸的“布达”和东岸的“佩斯”,于19世纪合并为一。如今,多座宏伟的桥梁将两岸连结起来。其中最具标志性的链桥(Chain Bridge),在夜色中璀璨生辉,灯光在多瑙河面洒下一层金色波光,仿佛想要洗净那些痛苦、磨难与历史的阴影。
布拉格
人们常说一见钟情很罕见。但对我而言,对布拉格的爱,是在见到它之前就已悄然萌生。多年来,我一直在书本里、在与来自那里的或者去过那里的同事朋友交谈分享中,默默欣赏着这座城市。在抵达之前,我脑海里已经构建出一个布拉格的形象,正如我在去威尼斯、维也纳、克拉科夫和京都之前感觉的那样。这一次,现实超越了想象。
2023年圣诞夜和圣诞节,我们在布拉格度过。我早就知道这是一座热门旅游城市,尤其是夏季,中国人形象地称之为“人山人海”。但让我惊讶的是,即使在冬季,这座城市依然人头攒动。或许是因为节令的缘故:在这样一座充满历史与浪漫气息的城市里过圣诞,本身就是一种吸引。
在布拉格,我有一种仿佛早已认识这里人们的感觉。我知道卡夫卡,那个既不写爱情也不写战争与和平、而是专注于荒诞的作家。他前所未有地揭示了制度及日常生活中潜藏的无声暴政,展现荒诞如何变为常态,平凡如何显得险恶。他是一个用德语写作的犹太裔布拉格人,他刻画的是现代人的疏离与迷失。因此,他在布拉格的雕像才会是一具无头的身体,背负着一个沉思的小人,象征着心灵与身体的断裂。
布拉格曾是中欧犹太生活的重镇,这一历史却被残酷中断。大屠杀几乎摧毁了整个犹太社区,而在布拉格的犹太区,仍能感受到这段历史留下的创伤与坚韧。就在我们抵达前几天,布拉格发生了一起令人震惊的校园枪击事件(12月21日)。在案发的大学大楼前,台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蜡烛与鲜花,溢满街头。我们被这场集体哀悼深深打动。和平是多么脆弱。建立一个信任与开放的社会需要长期的细心呵护,而摧毁它只需一瞬的暴力。尽管笼罩着这一阴影,布拉格仍给我们留下安全、平静、欢迎的印象。正如欧洲其它一些城市一样,这里的公共交通仰赖信任运行,无人查票,大家心照不宣。
我也是透过米兰·昆德拉的文字认识布拉格的。就在我们造访前几个月,他离世。他的作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为什么“轻” 呢?在我看来,它指向的是生命的短暂轻微,自由的美丽轻盈、爱情的脆弱轻浮。昆德拉的主题无疑沉重:背叛、流亡、身份、历史,但他的语言却轻盈优雅、忧郁而精准。这“轻”,我渐渐明白,其实包裹着深沉的“重”。
布拉格,也有这种双重性。表面上它轻盈柔美,诗意梦幻:城市的尖塔与桥梁、音乐与咖啡馆仿佛悬浮在空气中,令人沉醉于浪漫与遐想中。但在这优雅之下,是复杂而深邃的历史:战争、占领、异见者被噤声,以及极权主义留下的长久阴影。布拉格有一种感伤的气质,既浪漫也现实。它是一座铭记历史的城市,即便在迷人之际,也不让人忘却。而如同昆德拉的作品,它令人回味,不仅因其美丽,更因那些萦绕不去的追问。
还有音乐。斯美塔那的《伏尔塔瓦河》(即德语名《摩尔道河》),这首明亮的交响诗描绘了这条河从源头穿越捷克大地,最终流经布拉格的旅程。我初次听到这首曲子,是从先生那里,在认识他的最初几年。它触动了我心中某个柔软之处。这首乐曲如河流般叙述着故事,清晰、流动、不断演变,穿越森林与村庄,汲取力量,坚定前行。
斯美塔那常被视为捷克民族音乐之父。他在19世纪创作,当时捷克正处于奥匈统治下,民族意识日渐觉醒。他的音乐饱含爱国精神与文化认同。他一生饱受政治冲突、经济困顿之苦,晚年还失聪。然而,即使在寂静中,他依然作曲。《我的祖国》(《伏尔塔瓦河》即为其一部分)大多创作于他失聪之后。在这部作品中,他为人民与大地赋予了声音,使捷克精神得以永存。
我们是乘火车从布达佩斯抵达布拉格的,中途穿越了斯洛伐克。抵达时已近夜晚,我们刚入住酒店,就冒着寒冷走向伏尔塔瓦河——那条早已在音乐中流淌进我们心中的河。终于亲眼所见,按理说应是旅程的高潮,但事实上却略显平淡。夜色浓重,又不熟悉最佳观赏地点,我们只能远远望见河水,难以领略其全貌。在昏暗的城市夜景中,它显得寂静,甚至有些不起眼。直到第二天,在白日与黄昏时沿河漫步、穿越那些满载历史的桥梁(例如巴洛克雕塑林立、历史悠久的查理大桥),我们才真正感受到这条河的壮丽。伏尔塔瓦河在布拉格的城堡、圆顶与尖塔的映衬下,展现出它作为城市生命动脉的风采:庄严、沉静、永恒。
布拉格是一座让诗意走入政治的城市。剧作家出身的总统哈维尔正是这种罕见结合的化身。他不仅是一位政治家,更是良知的诗人。他在很多方面都像儒家理想中的“士” —— 治理者应当有文化素养,能写诗作文。如今这种理想几近绝迹;当今多少国家元首粗鄙无文,道德沦丧。而哈维尔或许是最后一位真正具备诗意感知的政治领袖。他在1989年天鹅绒革命中以道德清晰的领导风格,和平终结了长达四十年的专制统治。即使在掌权之后,他依旧保有作家的灵魂,演讲中洋溢着讽刺、谦逊与对人性尊严的坚定信念。
我们入住的酒店地理位置极佳,位于布拉格的核心。离酒店不远有一个博物馆,正好举办着阿尔丰斯·慕夏的特展。先生早就欣赏他的作品。我也觉得慕夏的艺术迷人,但总对他笔下的女性形象感到矛盾,那种飘渺、装饰性的呈现让我难以完全认同。我们离宏伟的斯美塔那音乐厅也不过几分钟步行路程。在布拉格的四天里,我们竟然听了不是一场、而是两场圣诞音乐会!
离开那天,我们回到了布拉格老城广场,找到了子午线标志——这是一条象征性的经线,曾被用来测量距离。站在那里,我意识到,旅程虽将结束,却也将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开始。
2023年圣诞期间这次旅行,是一次连接各点的旅程,连接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历史,更重要的是,连接我们家庭内部的情感纽带。正如我之前提到的,这是我们四人十年来第一次一起出行。在这十年里,孩子们已经长大成人。常常是他们,而不是我们,带领着全家的行程,安排每日的行程、挑选餐厅、穿梭在陌生的交通系统中,并沉着地应对旅途中不可避免的小插曲。看到他们从容应对、引领我们前行,非常欣慰,这是一份无价的礼物。
“连接” 这一主题也超越了家庭的范畴。我们所到的每一座城市,都是一个交汇点,融合了不同的世界、历史与思想。
伊斯坦布尔,是我们旅程的起点,这座城市独一无二。清真寺的尖塔与圆顶矗立在拜占庭遗迹之上,在这里,人们可以一脚踏在欧洲,一脚立于亚洲。它层叠的历史(希腊-罗马的、奥斯曼的、共和国的)提醒我们,身份从来都不是单一或固定的。伊斯坦布尔不仅让我们与不同的文明相连,也让我们感受到人类在时间长河中的连续性。
布达佩斯则将我们带入共产主义历史的回响之中,引发了我们对中国历史和东欧国家转型经历的反思。这是一座充满对比的城市,社会主义时期的建筑与巴洛克式的立面并存,在怀旧与更新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而布拉格——布拉格是万象并存的:既诗意又政治,既浪漫又现实,既沉浸于非凡,也扎根于日常。它在魔幻与记忆、爱与哀之间飘荡。
中欧,坐落于拉丁世界与斯拉夫世界的交汇处,几世纪以来深受哈布斯堡、奥斯曼与苏联势力的影响。这里的知识传统,既有启蒙理性主义的深刻,也有抒情神秘主义的浓烈。在某种意义上,中欧像是一面镜子,虽略带扭曲,却照亮了东亚与西欧经验的映射。它承载着殖民野心与意识形态压迫所留下的伤痕,同时也承载着对民主理想与艺术自由的追求。这些重叠的历史遗产,虽然充满张力与矛盾,却为我们关于身份认同、以及如何提炼与差异共处的艰难但必要的艺术,提供了宝贵的启示。
我们满怀感恩之心归来。不仅家人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一起,也更加深刻地联结于这个纷繁交织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