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2023年终于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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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杨纬芸

【DeepSeek英译中版本】

 

2023年元旦过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飞往马德里探望我的父母。当时国际旅行限制刚刚开始松动,预示着新冠疫情正缓慢而试探性地走向终结。我已三年未见爸妈,上一次相聚还是在2019年12月至2020年1月,就在全球封锁前夕,我专程前往马德里,帮助照顾接受髋关节置换手术的爸爸。

疫情期间,尽管美国等地形势严峻,我和先生却奇迹般地始终未被感染。我在佩戴口罩的情况下坚持线下授课,并组织、参加了多场规模不等的会议活动。我们常感叹自己何其幸运。但这次与父母团聚没几天,我就开始出现不适,流鼻涕,喉咙痛感突然加剧。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检测结果证实:阳了。刚察觉异常,我们便立即离开父母公寓返回旅馆隔离。很快先生也出现了症状。

万幸,我们都属轻症,与过去三年听闻的恐怖故事截然不同。但出于谨慎,我们最终没有当面告别,而是在旅馆用视频通话向爸妈远程道别。身体好转后,我们离开马德里前往葡萄牙。我们的旅行就此开启。在经历几年新冠的恐惧、焦虑与不确定性后,我们终于有机会喘息、调整,重拾内心的宁静与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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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前往西班牙时,我们有很多机会可以顺道造访葡萄牙。但总是动力不够大,此前始终未能成行。这次我们先在里斯本停留三日,随后租车纵贯中部和南部。自驾决定让我们得以脱离主干道自由探索,更真切地邂逅葡萄牙的风情。

海上霸主

如今漫步在里斯本宁静的鹅卵石街道上,很难想象这个小国曾是不可一世的海上霸主。15世纪至16世纪初,在野心、好奇心和非凡勇气的驱使下,葡萄牙站上了全球探险的最前沿。在那短暂却辉煌的岁月里,它曾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遍布全球的殖民地为这个海上帝国带来了巨大的物质财富与象征性权威。葡萄牙是第一个通过海路抵达亚洲的西方国家——经过数十年的非洲沿岸航行,这一壮举在16世纪初得以实现。葡萄牙船只最终抵达印度和澳门,使其成为首个在中国建立永久居留地的欧洲强国。

有趣的是,最早接触粤语使用者的葡萄牙商人将茶以"cha"的称谓传播到世界各地,由此形成了葡萄牙语中的"chá"(粤语里 “茶”的发音是cha)。而荷兰商人则恰好与闽南语使用者接触,将茶以"tea"的名称引入其他地区(闽南语里 “茶”的发音是te)。因此就形成了"cha系语言"(葡萄牙语"chá";日语、韩语、越南语"cha";印地语、乌尔都语、波斯语"chai";以及俄语"chay")和"tea系语言"(英语、荷兰语、德语"tea";法语"thé";西班牙语"té")。尽管地理位置相近,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使用不同的词汇表示"茶",这源于两国在全球探索和扩张中的不同势力范围(下文将详述这一点)。

在那个时代,穿越危险未知海域进行远航的构想本身就令人震撼。这不仅需要先进的航海技术与天文知识,更需要一种抛弃已知世界、追寻地平线之外事物的深刻勇气。这与中国的历史形成鲜明对比。尽管明朝郑和率领的庞大舰队比葡萄牙人早数十年穿越印度洋,但中国朝廷最终选择了闭关自守:召回宝船、限制造船,探索雄心被自我封闭的政策所取代。这并非能力问题,而是世界观差异。中国崇尚稳定、和谐以及以"中央之国"为核心的天下观,而葡萄牙等西方列强则被扩张、征服以及对财富、权力与知识的无尽追求所驱动。

为理解这种历史胆识,我们探访了里斯本的皇家马车博物馆。这座精美修复的皇家马术场内,陈列着世界上最华丽的马车藏品。这些镀金的巴洛克杰作不仅是交通工具,更是政治宣言,是流动的财富与权力象征。其中一辆马车尤为引人注目:车身面板上雕刻着两位神灵握手的场景,一位代表大西洋,一位代表印度洋。这幅图像纪念着大航海时代葡萄牙人的关键发现:两大洋彼此相连。通过绕行非洲南端实现的这一突破,彻底改变了世界地图与全球贸易格局。海洋的"握手"不仅是地理隐喻,更象征着贯通、连接与主宰的力量。

点燃这场航海狂热的核心人物是矗立在贝伦区的恩里克王子雕像。这位"航海家"虽未远航,却资助了无数远征并建立航海学校,重塑了欧洲对世界的认知。他的远见为葡萄牙帝国奠定了基础。

离恩里克王子雕像不远的热罗尼莫斯修道院是这段黄金时代的壮丽见证。为庆祝达·伽马成功抵达印度而建的这座修道院,是曼努埃尔式建筑的巅峰之作。这种华丽独特的葡萄牙风格将哥特式、文艺复兴元素与航海主题(包括绳索、船锚、珊瑚、海怪)全部镌刻在乳白色石灰岩上。回廊令人屏息,其恢宏气势折射出大航海时代伴随的国家自豪与宗教热忱。

文明的交汇之地

向南行驶至阿尔加维地区,这里如今以海滩度假胜地闻名。但在一月,此地笼罩着近乎冥想的静谧。没有夏季游客的喧嚣,风景更显辽阔而私密。阳光慷慨倾泻,大西洋泛着钻石般的粼光。这片土地与葡萄牙南部大部分地区一样,曾受阿拉伯人统治数百年,属于安达卢斯文明。多元繁荣的伊斯兰政权为伊比利亚半岛留下了建筑、语言、农业与学术的深刻印记。直到14世纪,阿尔加维才被基督教势力收复,成为持续数百年的"收复失地运动"最后光复的区域。碉堡林立的城镇、以"Al-"开头的阿拉伯地名,以及伊斯兰与基督教美学交融的风格,至今仍诠释着南葡萄牙的魅力之源。

我们探索了里亚福莫萨自然保护区,这个由潟湖、盐沼与鸟类天堂构成的生态秘境维护极佳,却无需门票。拉各斯附近的砂岩悬崖与蓬塔达皮埃达奇岩,如同被海浪雕琢千年的天然雕塑,在碧空下巍然矗立。在阿尔加维首府法鲁,我们漫步中世纪城墙环绕的旧城,仰望鹳鸟在阿科达维拉巴洛克门楼上筑巢的奇景。

从南部转向内陆,我们进入诗意辽阔的阿连特茹。这里人烟稀少,柔缓丘陵间点缀着橄榄园与栓皮栎树林,流淌着抒情诗般的宁静。途经的村镇名多带"Al-"前缀,昭示着这片"安达卢斯西部"土地的阿拉伯往事。葡萄牙国名(Portugal)本身便源自阿拉伯语"al-Burtuqal",而该词又承袭自罗马时代的拉丁语"Portus Cale"(今波尔图附近古罗马定居点,一月的严寒让我们未能造访)。

途中令人神往的梅尔托拉镇盘踞在瓜迪亚纳河畔,曾是罗马与伊斯兰时代的重要港口。我们参观了一座由清真寺改建的简朴教堂,未及预料的唱诗声忽然升起,未经排练的温柔吟诵,如穿越千年的幽灵之音,在石壁与静默间萦绕。

在里斯本之外的所有目的地中,埃武拉最令人难忘。这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堪称活态博物馆,汇聚罗马、摩尔与基督教时代的遗迹。黛安娜神庙的科林斯柱廊突兀矗立于白墙红瓦的民居间;12世纪主座教堂混合哥特与罗马风格,奠定古城的精神基调。

我们下榻商人街的中世纪公寓,房东是位英语流利的艺术教师。当她世代传承的祖宅尚未打扫完毕时,只会葡语的清洁女工用笑容示意"五分钟就好"。室内保存完好的摩尔式拱顶白墙,以极简之美承载着数个世纪的记忆——低语的祈祷、倾谈的夜话、团聚的欢愉。这条街里不止我们一家住着旅人,时不时能听见行李箱滚过鹅卵石地面的轻响,提醒着我们这老巷子里还有别人启程或归来。虽然我们是自驾到埃武拉的,但公寓附近没有停车位。房东给了我们一把钥匙,可以去步行十分钟远的一个上锁的公共车库停车。

三天的埃武拉时光里,这间公寓成为我们的宁静港湾。转角面包店贩卖世代未变的新鲜吃食,我们渐渐熟稔通往中心广场的每条迂回小巷。我最喜欢傍晚倚窗眺望,看暮色为白墙蒙上柔光,整条街巷在黄昏中屏息凝神。每当暮色降临,商人街便渐渐安静下来。每家每户的门廊亮起柔和的灯光,暖黄色的光晕笼罩整条街道,仿佛一幅古典油画。看着这般景象,很容易想象几百年来这里的生活始终如此——门灯依旧,岁月悠长。

邻国的(变形)镜像

我们曾多次游历西班牙,尤其是南部的安达卢西亚,因此在葡萄牙见到的许多景象都带着奇异的熟悉感:山腰上簇拥的白色小镇、摩尔式拱门与铁艺阳台、无处不在的橙树香气。但这里又存在着不容忽视的差异。虽然同处伊比利亚半岛,共享数世纪纠缠的历史,西班牙与葡萄牙却像远房表亲,血脉相连,却各自走出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色彩
对旅人而言,最直观的差异莫过于两国的视觉色调。尽管都以色彩斑斓著称,西班牙的调色盘浓烈张扬:斗牛士披风般的深红、安达卢西亚建筑的金黄、高迪笔下超现实的糖果色。这种色彩审美也延续到曾受西班牙统治400年的波多黎各——2022年1月我们造访时,岛上鲜明活泼的用色令我们着迷,那次旅行激发了我开始用丙烯颜料探索色彩。

葡萄牙的色调则更为清冷空灵:标志性的蓝白瓷砖(azulejos)为建筑蒙上梦幻气质。从教堂、火车站到宫殿外墙、寻常民居,这些源自阿拉伯"al-zulayj"(意为"抛光石头")的彩陶砖,将伊斯兰几何纹样与欧洲宗教图像融合,自16世纪起逐渐演变为国民艺术形式。

在埃武拉的仁慈耶稣教堂,我们曾独处一个被蓝白瓷砖完全包裹的巨室——圣经场景、城市风光、天使与神兽如瓷质挂毯般铺展,唯有窄窗透入的微光与自己的呼吸声作伴。那种凝固时光的静谧,既像被遗忘故事的庇护所,又充满无声的威严。

不过辛特拉却迸发着西班牙式的温暖与奇想。这座隐居于森林山峦的小镇,其标志性建筑佩纳宫宛如童话:明黄与绯红的塔楼、奇趣的城垛、陶瓷马赛克,以及戏剧性的梯台花园,从数英里外就夺人眼目。

历史
葡萄牙和西班牙两国的命运如同交织的河流。同属过罗马帝国,历经西哥特王朝,又共度摩尔人统治的伊斯兰时代。基督教收复失地运动在半岛两侧同步推进——葡萄牙南部的阿连特茹、阿尔加维等地到13-14世纪陆续光复。这段层积的历史随处可见:由清真寺改建的教堂、以"Al-"开头的阿拉伯地名、模糊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界限的建筑遗存。

但两国最终分道扬镳。强大的西班牙曾与法国结盟,在美洲开拓疆土;而海洋性格的葡萄牙则与英格兰缔结最古老盟约,将目光投向巴西、非洲及远东。1494年《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正式瓜分了新大陆势力范围。

现代差异依然鲜明:西班牙是存在尖锐地方主义的君主立宪国,以弗拉门戈、午夜小酒馆和从加泰罗尼亚到巴斯克的地域自豪著称;葡萄牙则散发着共和政体特有的内敛、静谧与优雅。

语言
作为同属拉丁语系的近亲,西葡语在词汇(如nación/nación"国家")、语法(阴性阳性名词)及书写层面高度互通。但发音差异显著:西语清脆利落,葡语则更为柔和(如"游戏"jogo/juego)、带有鼻音("兄弟"irmão/hermano),常被形容混杂法语与斯拉夫语腔调。纸面上同根同源,听觉上却构筑了不同的情感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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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西班牙以盛景夺人,葡萄牙则以私语诱心。它的城镇尺度适宜漫步,让你在窄巷迷失时偶遇飘香的面包房、隐秘的中庭,或是诉说往事的瓷砖墙。它的文化韵律更为舒缓内敛,却同样深邃。正因为见识过西班牙的万千气象,与葡萄牙的初遇才更显启明。熟悉感令人安心,差异性成就永恒。这两片土地因毗邻与竞争、历史与骄傲而塑形,但最终都皈依了自身对意义与命运的诠释。

而我们何其有幸,能漫步于二者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