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二舅司徒兆光

何端峰
2020年3月于纽约长岛

其实我跟二舅不很熟。

小的时候他帮二姨照顾了我和我这一辈的小孩,我却不太记得了。听说我小时候的照片多数是他照的,可是我自己也一点也没印象。

他的作品集里有些他生平的介绍。可是那不是我的视角。

我成熟太晚,从来就没有跟他交过心。等我想起采访家里长辈的时候,他已经被病魔缠身,很久不能讲话了。他的爱和怨,他的苦和甜,已经锁在了他的脑子里,再也不能跟人分享了。

我只记得几件小事。

文革以后某一天,也许是我上高中的时候。在阿婆家。收音机里响起一个雄壮的乐曲。他问我们几个在客厅玩的孩子那是谁的曲子。我冒险猜中了是柴可夫斯基。他又追问我是什么曲子。我猜可能是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可是我就是不敢说。毕竟猜对第一个答案已经很勉强了,怎么敢再碰运气,打断我的好记录呢!过了一会,钢琴的声音出现了,证明我本来猜对了,可是我回答问题的机会也早就过去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柴可夫斯基对他的意义。一次学校放假他从苏联回国,结果因为中苏交恶他没能再回苏联完成他的学业。到这个时候,他还没能再回去看看他心爱的城市、学校、老师、同学,他的艺术故乡。

改革开放以后,二舅迎来了自己迟来的艺术青春。《妮》给我的感觉,是一个幼嫩可爱的小孩被他从一段木料中找出来了。《读》给我震撼,是因为看见一个洁白无瑕的女孩在闹市中掩耳读书,让我想到我自己,我所处的时代、国家、社会和我的学业。一方面是女孩要专心致志的书本,另一方面是她努力用两只手来阻挡的环境噪音,一种社会和时代的悸动。我羡慕她的宁静,也是因为我做不到。我没有汉白玉的身体。

我来美国以后,有了自己的家,有幸得到他馈赠的一个铜像。铜像的模特是个他的得意门生。他告诉过我,这种铜像虽然是翻模灌注做出来的,但是每一件都是艺术家自己手工修饰过的,而且编了号,做了那么几个以后就把模子销毁了。有一次他曾经问我我这件雕塑的编号。但是因为铜像自然的氧化生锈,上面的编号我已经看不出来了。

我很喜欢他的作品。我喜欢他作品的含蓄、典雅的古典美。在我的心里他是仅次于米开朗基罗和罗丹的大师。

我曾经走在他上学的路上。这时候这个城市已经改名为圣彼得堡。可是这个城市的建筑和雕塑没有变,跟他当年看见的一模一样。冬宫里的收藏变化也不会大。可是他当年怎么看、怎么想的,他永远也不能告诉我了。

有一年我回去探亲,去看二舅前为了让我有个思想准备,妈妈告诉我他已经基本不能说话不能动了。我心里不知道该怎么想,五味杂陈。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认识我,我们还有没有任何交流的可能。见了面,他确实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可是他流出了一串眼泪!真的,不是一滴两滴,是一串。

他丰富的感情,一个艺术家的细腻的感情,从此被密封在他不能控制的躯体里了,一封十几年。

愿二舅的灵魂,在一个更加自由的时空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