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思其摹《兰亭序》笔记

何端峰
201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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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有北大同学思其,临《兰亭序》,并与同学分享,引来一片唏嘘,以及无数拇指与膝盖。我不学无术,不敢轻便竖个拇指,只得稍花时间,急功近利,现学书法及行书理论, 虽只及皮毛,却有助于仔细品尝欣赏之。

书法乃琴棋书画之一,为古今文人雅士所崇尚。于本人,品性情操之追求在于书。而于他人,同一追求则出于赏。人云,“情人眼里出西施”。尝想,如某些书法, 一入吾目,则五脏六腑之内,竟患七上八下之疾,却仍有人颇以为好,将以印章,并推销之,使“普天之下,尽慕西施”的理想大打折扣。 我若欲跳出“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的无争无碍,必找出论点论据,分列清晰,让人自由评价取舍。


上: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石刻拓稿
下:王羲之《兰亭序》手抄稿,唐冯承素书,世称“神龙”帖

行书书法比之楷书,结构笔法有继承更有变化,更多形神意气,飘逸而不招摇,洒脱而不放荡,可谓形随意走,神与气联,起源于楷体之端庄,又添加行云流水之畅快。 《九成宫》帖中的两个“之”字,字形只差之丝毫,而形态竟如同胞,或可互为模板,盖因书家不但胸有成竹,而又心平气和,笔笔见真功。 而同样两个“之”字于《兰亭序》中,虽相间无几,却有如泾渭之分,只因书家随心所欲,不拘小节,痛快淋漓,字字现神通。

夫山天性稳,出于其重。水自然平,源于其静。而行云流水,特在于动,故虽出于稳而失其衡,源于平而倚其斜,此乃万物之理也,放之字迹亦然。 因而楷书有高山庙宇之端庄,行书有溪流奔走之不羁。

但谓行书大家,史来首选东晋王羲之一人,官拜右军将军,有书圣之称。而若举行书楷模,则世人皆推《兰亭序》,咸誉为天下第一行书。 《兰亭序》为《兰亭诗》集之序。晋永和九年,有文人武士汇聚会稽山阴之兰亭,得诗若干,王羲之把酒临风作《兰亭序》,文字一气呵成不假思索,笔触浑然一体鬼斧神工。 多一分杜康则神魂颠倒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少一点圣贤则四平八稳风和日丽波澜不兴。余观乎《兰亭序》稿,若见王右军于眼前,佳酿在左,浓墨在右,几字一饮,几行一筹, 先而微醺,后而渐醉,以致涂改错漏渐多,终篇一个“文”字竟陷落于一片污浊。其憨态也,可爱可怜可钦可佩。 盖《兰亭序》之奇,在于天时地利人(不)和,随机因素甚多,而不可复得。宋赵构曰:“及醒后,他日更书数百千本,终不及此。”

《兰亭序》如此难得可贵,唐太宗及唐高宗皆爱之过甚,或把原件带入墓陵,永诀人世。两种传说,一样悲剧。唐太宗与《兰亭序》之故事版本众多,有平铺直叙蜻蜓点水不加点缀点到为止,也有跌宕起伏风起云涌飞沙走石樯倒楫摧

一朝皇帝幸,万世文人悲。《兰亭序》真迹不能再见,史上大家摹本则广为流传。“神龙”、“天历”等著名摹本现存于北京及台湾故宫博物院,幸有照片可以临摹。 其中“神龙”为唐人冯承素摹写,据传独先勾轮廓而后实之,而得模仿之巅。


自右而左:“神龙”帖,“天历”帖,思其帖

纵其大观,思其之兰亭既有风起云涌流沙走石之畅快,又有参差有致勾心斗角之典雅,一行一字之间,一笔一画之内,都显出功底深厚,又深得王体之精髓。

然则仔细观之,微毫比之,则思帖与原帖相去甚多。如上图,细节如“群”字之头重脚轻,“毕”字之长腿偏锋,“至”字之上松下紧,“朗”、“气”之挑勾,“清”字之出勾收笔等, 其书皆未得其法,与“神龙”、“天历”两帖有差矣。笼而统之,原帖险而奇,其书稳而雅。尝有友人云,临摹第一要像。不像则不妙。

呜呼哀哉!古人云,书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行书之精髓在于随意天成,何得兼顾临摹之细辨微察,一丝不苟?多一分专注,则形近而意远。 添一点豪情,则意近而形离。良玉之瑕西施之病,岂可琢磨求之踟蹰效之?

嗟乎,文人雅士竞学古人之名帖,数百年而不渝。然则古往今来,世道变迁,习帖之意,能无异乎?古之贤人,琴棋书画取其一二,攻之不馁,锲之不懈,日久而精。 今之雅士,上网与下厨兼顾,室内与屋外并重,四方奔波,五洲游历,看帖甚偶然,学字不常习,何必勉为其难,求其不可得? 且古人除碑刻之外,苦无保持复制字帖之良策,而碑刻只合楷隶篆之工整圆滑,却难现行草之细微巧妙。 故习帖者皆史上仁人也,于后辈功德无量。君不见唐太宗但得《兰亭序》,敕命宫中高手临摹若干,“以赐皇太子诸王近臣。” 而我等幸生于摩登世界,有复印照像印刷出版等技术,人工复制字帖已无意义。是也,临摹之于今人,当以习其精华,避其败漏,融会贯通,自成一体为要。

以此观之,余心甚慰。原帖略兆金瘦之骨感,其帖多显正楷之精美。原帖险要,其帖端庄。两帖俱佳,盖因美从心生,无常美。学美不恰若原美而自成其美,是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