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的瞬间:维也纳

何杨纬芸【Agnes He】

2018年10月纽约长岛

2018年9月中,我去维也纳和已经搞不清是更像亲人、还是更像情人的先生见面。我们都是从纽约肯尼迪机场出发,出于复杂的工作的原因,我要先飞到比利时的布鲁塞尔,他要乘坐不同的航班先飞到乌克兰的基辅。我们分别旅行了大致20个小时以后,在维也纳的旅馆会合,那时当地时间将近晚上10点。见面的时候竟然有点久违的、浪漫的感觉,好像是两个人跑到天涯海角去私奔,脑子里冒出一些支离破碎没头没脑的词句,什么风风雨雨寻寻觅觅一生一世,明明知道你已经为我跋涉千里,却恍惚中好像初次相遇,诸如此类。也许是老天爷的安排吧,先生带了护照,但是居然忘记了带钱包。我们出门旅行无数次,从来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这样他就不得已,必须完全依靠我身上的信用卡和取钱卡。30年前,我还没有下决心要嫁给他的时候,他已经就把自己的信用卡给我用,就从取款机里提取现钱义无反顾地给我。想想他30年来的好处,我就饶了他了,可是也警告他: 你身上没钱,别擅自乱跑。

其实,去维也纳本身就像去会一个爱慕已久的心上人。很多次想去这个城市,都没有能够成行,不是因为花不起时间,就是因为舍不得金钱。这次终于去了,在那里逗留了不长也不短的五天五夜。

跟欧洲其它大城市相比,维也纳独有韵味。雅典和罗马孕育了西方文明的精神灵魂,但是当今的艺术文化经济节奏相对缓慢。巴黎和伦敦丰富精彩,但是这两座城市占地庞大,在那里好像找不到北。马德里和圣彼得堡景色怡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觉得自在舒适。维也纳,既历史悠久(有骄傲的也有丑陋的历史阶段),又生机勃勃 (可以在美轮美奂的古典建筑里吃到麦当劳;在 Albertina 艺术博物馆外面,年轻人利用台阶的竖面,用三维空间张贴广告);既阳春白雪(一条完全不起眼的街道都以哲学家 Karl Popper 的名字命名),又下里巴人(满街的 Klimt 纪念品; 到处是吆喝着卖 Mozart Konzerte 的小贩);还有,它面积不大,不过两天就坐遍了它的火车、地铁、有轨电车、汽车,熟悉了它的地理外貌,来去自如。

我们是为了音乐去维也纳。

先生酷爱音乐,读研究生的时候,居然不买课本,把钱花在贝多芬CD上;早年我半夜里给孩子换尿片,发现先生在给他的母校写校歌;近年来他一直坚持上钢琴课。我最早听说西方音乐,是从我父母那里。小时候看到我妈妈有一把小提琴,好像是她哥哥给她的,她在大学里拉过。记得70年代中国刚刚开放,有一天电台里播放海顿的音乐,我爸爸就用录音机把收音机播放的音乐录了下来。我本是乐盲,跟着两个孩子一起成长,目睹了他们学习钢琴、小提琴、作曲和声乐,道听途说了不少名字和曲子,从 Bach 到 Bartók,也被孩子们的音乐感动得落过泪。音乐至于我,便成了家庭生活醉心的一部分,虽然我自己力所不及,但是和我密不可分。

于是,带着去麦加朝圣般的情怀,我们瞻仰了鲜有游人的 Wiener Zentralfriedhof (维也纳主要墓地)。在第32号墓区,我们找到了莫扎特(纪念雕像,没有安葬在那里)、贝多芬、施特劳斯、伯拉姆兹、舒伯特。这些教我们用音乐探索世界、表达自己的人,这些给了我们交响乐、歌剧、协奏曲、奏鸣曲、赋格曲、圆舞曲、小夜曲的人,离我们近在咫尺。那种静静的深深的暖暖的震撼,勾起我对多年前在伦敦 Westminster Abbey 的 Poets' Corner(诗人之角)的回忆。先生在路边找到一支红玫瑰,把它献放在贝多芬—他的乐圣—墓前。

维也纳城市本身就像一个用建筑和雕塑谱写的华彩乐章。在市中心的 Stadtpark(城市公园),有一个施特劳斯拉小提琴的金色雕像,可惜那里游人太多,感染力减弱了不少。在 Hofburg (皇宫)附近的 Burggarten (城堡花园)的入口处,耸立着莫扎特的雕像,旷世英才的造型,犹如古罗马的神像雕塑,令人略微敬而远之。维也纳是贝多芬永久住址,也是他的最终住址。贝多芬纪念雕像在一个 Ritz-Carlton 旅馆正背面,雕像的左面是普罗米修斯 (Prometheus),希腊神话中人类文化的创始者;右面是带翅膀的胜利女神 (Viktoria),在给贝多芬带桂冠;贝多芬脚下有九个儿童,代表他的九部交响乐。 施特劳斯和莫扎特的纪念雕像前人满为患,而贝多芬雕像前却冷冷清清。先生和我在那里滞步良久。

在维也纳不听音乐该是罪过了。我们听了一场音乐会,一场歌剧。音乐会在金色大厅 (Wiener Musikverein),那个向全球播放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地方,那里号称每年可以举行500场音乐会。到了里面,兴奋是的,但是感觉好像没有在电视里面看的那样壮观,音乐也比较普通,可能主要是满足大众游客吧。我们的座位是在舞台上的一侧,所以在乐师们出场之前,我们有机会把台上看个仔细,没有想到这个从远处看异常辉煌的舞台的地面居然很陈旧粗糙。歌剧是在维也纳国家歌剧院 (Wiener Staatsoper),那天演“茶花女”。歌剧院是我们去过见过的最美的,音响效果惊人的好,我们在三层的包厢,能够听到台上演员提起脚步的声音。让我们惊讶(而且失望)的是整个歌剧没有布景,演员着装也非常简单。并不是反对极简主义,而是极简主义用在这里跟剧情内容不相配啊!

也是因为音乐,我们花了一个上午专门去看了、去触摸了多瑙河 — 它只有在某个时刻某个角度是微微接近蓝色的,在它岸边只能听到天鹅的戏水声。世界本身没有音乐,心里有灵感和美感的人,听出了音乐。于是“蓝色多瑙河”成为了多瑙河的象征,成为了音乐的符号。

先生和我就这样忙里偷闲,得来一个蓄谋已久的音乐的瞬间。梦想实现了,诱惑也随之消失。了解魔术的内幕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离开那天,我们两个分别到了各自的登机口,发现两个登机口距离并不远,而且时间还充裕。先生便说他要过来到我的登机口陪我,我说算了吧,我们刚刚说了再见,他不同意。后来他发现,如果他来我的登机口,需要重新检查护照两遍(因为他已经出了欧盟边界,而我没有),他这才罢休。虽然他最终没有能够来我的登机口,我心里还是暖暖的。忽然想到我们每天一起走路,我常常比他走得少一点,他总是把我送到家门口,给我打开门,再自己继续走。类似的点点滴滴,早就习以为常,那天在维也纳机场,却有了新的感动。

再一想,去维也纳不只是为了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