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希,我的师母

何杨纬芸【Agnes He】
2019年1月,长岛

真没想到发生的那么快,一点都没有想到。2018年12月26号,在他们一年一度的年终信件里,彼得提到南希的健康状况不稳定,他的笔触一如既往,沉着又幽默,在信的最后,他还提到他们计划在2020年去英国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这让我感到一切都还“正常”,虽然是有严重的慢性健康问题。我就把彼得的信件放到了一个打星号的文件夹里,打算把2019年春季学期的课程安排做好了以后再回复。

要写南希不可能不提到彼得。我不知道还有哪一对夫妇能如此密切不可分割,他们共生共存到一种程度以至于他们自己把两个人当作一个人。就在向大家通报南希过世的信件里,彼得还说他们两个都不希望举行什么葬礼,取而代之,他们想要一个对“我们的生命”的庆祝。她的生命就是他的,他的也是她的。他们用一个缩写NP来作为两人共用的名字,这个名字在我看来太贴切不过。在语言学里,NP的意思就是名词词组 (Noun Phrase);‘Nancy and Peter’ 恐怕是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里面最不可分割的一个词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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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文里面,教授的太太叫做师母,大概是说一个老师的太太能够像母亲一样对待这个老师的学生。南希给了‘师母’这个词最完美的诠释。作为师母,她呵护了我,鼓励了我,支持了我,也责怪过我。

1986年秋天,我到美国第一个学年第一个学期,修了我的第一门语言学课,在亚利桑那大学,任课老师是彼得。现在想起来我们的相遇应该纯属缘分。彼得是Central Michigan University的教授,他1986年到87年碰巧在亚利桑那大学做访问教授。他的课马上就吸引住了我,我对课堂内容极其感兴趣,我喜欢彼得的教书方式,我也喜欢他的思维方式。第一次碰到南希是在彼得的办公室,后来我很快就发现南希和彼得几乎形影不离,他们一起出现在办公室、会议室、有的时候甚至教室。因为我常常去到彼得的办公室求教,所以也经常看见南希。那个时候我刚刚满22岁,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懂。南希和彼得就把照顾我、指引我作为他们自己的责任。

那个学年正好我的智齿冒出来了,而且来势凶猛。我必须要把两边的智齿都拔出来,为此还要做全身麻醉。我就请一个同学帮我把彼得的课录下来,因为我不得不缺课。显然南希注意到了,在我手术以后,她就给我打电话,说,我给你专门做了一些软食。她做了很多,我吃了很多顿才吃完。

我第一次到他们在密执安州的家,是1987年的夏天,那个时候刚刚在East Lansing开完SFL会议。我是和5-6个做系统功能语言学的人一起去的,其中包括Eija Ventola和Christian Matthiessen。夜里的时候所有的男人都在他们后院的帐篷里露营,NP把我放在楼上一个小巧玲珑的书房里,Eija好像在楼下一个什么地方。白天,彼得带所有的人去帆船航海,那是我第一次上帆船。我大概是掉进了水里,只记得回到他们家的时候我浑身湿透,南希看到我那样子,一边把我推进洗澡间,一边大叫,赶快洗个热水澡,否则你要得肺炎了!

1990年夏天,劲松和我在Tucson结婚。NP不能够出席,他们给我们寄了一张支票,支票的数目足以支付我们婚礼之后举行的简朴的招待会。

1996年冬天,我已经在南伊利诺伊大学作助理教授,怀着路然。我重感冒病得很厉害,但是因为怀孕不能够吃药,劲松也不在身边,我一个人特别惨。南希给我打电话,说,我可以【从密执安】过来看你,你要不要我过来?

同一年,AAAL 在芝加哥开。天气特别冷,风特别大,我记得我们一起去餐馆, 我就觉得好像随时有可能被大风卷走。那时候我刚进入孕期的第二阶段。南希和彼得两个人把我夹在当中,把我护送回旅馆。南希根本不让我碰自己的行李,她叫彼得帮我拎行李。

路然出生以后,我从医院回到家,劲松递给我一个珠宝盒,里面有一条项链,他说这是南希给的。南希让劲松一直保存着这项链,要等到我生孩子以后再给我,作为祝贺我成为母亲的礼物。

我有了孩子以后,NP对我的爱就延伸到了孩子们的身上。路然幼小的时候特别喜欢看一个电视节目叫做Teletubbies, 那时候他还不大会讲话,南希就跟路然坐在一起,看护着他,不让他从沙发上掉下来,然后跟路然一起学这个电视节目里面的人物的名字,模仿里面的人物的动作。2002年春天,我们又在华盛顿见面,参加另外一个AAAL. 南希给逸然买了一个动物娃娃,说这是一个小兔兔。逸然仔细研究了一下,说,Grandma, 这不是小兔兔,这是小羊羊,因为它的耳朵不够长。南希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把逸然紧紧抱住。后来逸然把那个小羊羊带到世界各地,从华盛顿的Potomac River到北京的长城。NP和灵长类动物学家Jane Goodall是好朋友,所以他们就买了一本Goodall写的儿童读物,让Goodall签上了名,然后和跟她合影,专门送给路然和逸然留念。

2004年夏天,我们带着孩子去Mt. Pleasant看Grandma Nancy和Grandpa Peter. 他们家里到处是书,铺天盖地的书,满房间满走廊的书。有一本书引起我特别注意,题目是《怎么样做中国饭?怎么样吃中国饭?》,作者是Buwei Yang Chao. 这本书从书海里脱颖而出,是因为它还有个中文的标题 :《中国食谱 – 元任题》。元任是谁?是赵元任那个元任吗?我一问,答案竟然是!那本书是赵元任和杨步伟送给NP的结婚礼物 (彼得的爸爸Charles Fries是美国的结构主义语言学流派的先驱,和赵元任是好朋友)。NP了解到赵元任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有非凡的意义,就把这本书转送了给我。所以现在我就有了这本书,上面有赵元任和杨步伟的英文和中文的双语签名,有南希的签名,还有胡适写的前言,和赛珍珠写的引言。

2007年春天,劲松得了白血病。天塌了,我懵了,马上给NP打电话。大概在半小时之内,南希就把我跟他们的一个朋友联系上了,那个朋友也患同样一种白血病,而且当时他过着正常的生活,因为他在用靶向药物。当时我们对这个疾病的了解几乎是零,所以跟那个朋友的通话,给我黑暗的世界里带来了一束明亮的光芒。

NP到长岛来看过我们几次,有一次,南希带来一个胸针,胸针的形状是Agnes. 这个胸针原来是彼得的妈妈的,她的名字也是Agnes. 南希跟我说,现在我们要把它给你。我把那个胸针跟我妈妈和我婆婆交给我的家传都放在一起。很荣幸很谦卑,有这么多的爱、这么多的信任寄托在我的身上。

南希也常鼓励我、督促我做一些事情,有的时候我就想她会不会前世是个中国人,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她很像一个中国式的妈妈,尤其是在早年,她总是激励我去学习,总是力所能及的帮我创造学习机会。

在我读硕士的时候,一个很有成就的SFL语言学家Christian Matthiessen到Tucson来访。那个时候我很年轻,什么也不懂,刚刚入门系统功能语言学。南希坚持要我去见Christian,而且在Christian的行程当中,专门安排出一段时间让他来跟我讲话。我记得为了去见他,我需要把他从一个什么地方接上,但是我那个时候开车开得很糟糕,我的汽车也很糟糕,好像空调坏了,Tucson又总是特别炎热。所以我就跟南希解释了这一切,我说我不能够跟Christian见面。但是南希毫不动摇,她说,你没空调没关系,你刚刚学会开车,他会理解的,没问题,但是你不会每天都有跟像他这样的人学习的机会。所以我就听了南希的话。后来我发现真的是很值得,因为Christian是我所见到过的在智性上最优雅的人之一。

也是在同一段时间,AZ-TESOL在Northern Arizona U举行,我并没有任何论文,但是南希说我应该去看看,至少去见识、去了解一下,学界里面的人都在做些什么。但是我怎么从Tucson到Flagstaff呢?我怎么能够支付得起旅店的费用呢?南希平铺直叙的说,你坐我们的车一起去,然后就住在我们房间。就这样,NP把我、一个睡袋和一个枕头装进了他们的车里,整个会议期间,我就免费住在他们的旅馆房间。大家常说,美国人特别注重隐私,如此等等。还有什么比一对夫妇在旅馆房间里更私密的呢?但是,为了给我创造学习和成长的机会,南希毫不犹豫地跟我分享了他们的私人空间。

我第一年在UCLA读书的时候,有一篇论文被International SFL 大会接受,会在芬兰赫尔辛基开,当时我们UCLA应用语言学学系的经费不够,不足以支持研究生的会议费用。我的系主任John Schumann跟我说,我只能给你500美元,最多只能把你送到大西洋半途!所以我必须要节省费用。南希告诉我,我可以申请工作,可以在会议上帮助出版商看护书籍,这样,我就不需要交会议注册费,也可以得到免费的住处。我照做了。可是等我到了那里以后,我根本没有去做我答应要做的工作,连一个小时都没有做。南希执意坚持要我去听、去学,她自己来替我做工。我还记得有一个会议的宴会,因为太贵了,我没有去。南希居然把食物放到一个盘子上,然后把盘子从宴会厅里端出来,送过来给我吃。

还是我在UCLA读博士的时候,他们两个有一次来看我,我们一起去了Joshua Trees国家公园。南希没有爬山,我问她要不要我在山脚下陪她,她把我轰走,说,不要,不要,不要,你走,你到山上去看看是什么样子的,然后回来告诉我。那次彼得开着我的小小的Toyota Tercel, 每次进进出出司机的座位, 都要把头压得低低的,那辆车还经历过一次小车祸,前面的照明灯撞坏了一个。我现在还清晰记得我们三人夜晚行路的情形,天漆黑,路崎岖,我们只有一个照明灯,但是奇怪的是,我蜷缩在后座,反而感觉非常安全,非常宁静。

就像所有的妈妈一样,南希对我也有她的不满,至少我认为她肯定会有,虽然她修养好,没有表现出来。

2003年,NP来跟我们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圣诞节,在节日期间,我们四个人(NP,劲松和我)一起去大都会歌剧院听《风流寡妇》。我拿不定主意穿什么,到最后一分钟,已经坐进车里了,我忽然又有了别的想法,所以又下车跑回家,又换了一次衣服。那个时候南希就摇头说,嗯,我现在算是领教了你出门前的【差劲】表现。。。2008年6月,NP又来看我们,而且参加了路然从小学升初中的仪式。不记得为什么,当时家里几天没有黄油,南希大概不高兴,因为黄油对她来说是每天的必需品。也是在那一次,我们的交谈常常被孩子们打断,因为两个孩子需要我体力上的和感情上的关注。可是对于没有抚养过孩子的南希来讲,这种打扰恐怕是难以接受的。

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南希总喜欢把我介绍给学界里面的很多人 (包括Michael Halliday 和Ruqaiya Hasan),介绍我的时候,她常把我称作他们的‘女儿’。这个称呼我有时候不大愿意接受。南希当然非常敏锐,好几次,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Agnes总是否认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一直没有机会跟她好好解释,我在公共场所不是特别愿意接受‘女儿’这个称呼,是因为我想在学术界靠自己立足,我不想依靠我跟他们的关系。被当成女儿,我非常骄傲,非常荣幸,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除了是我的师母,南希也是我的导师。

我迄今参加过很多很多的学术会议,多到我自己都数不清楚。我给各种各样的演讲,包括主题演讲、主旨演讲、各种受邀请的专题演讲,我现在演讲比较有信心、比较有条理。但是这种状态是通过多年的学习和磨练才达到的,而这种学习和磨练的初始跟南希分不开。

我还是硕士生的时候,我在彼得的课上写的一篇论文被一个国际SFL会议接受,那是我一生中第一个正式的学术会议。我准备了一个讲义(当时还没有PPT),很长、很混乱。南希就跟我一起坐下来,帮我把所有的资料都用子弹符号分开,把多余的内容除去,最后把剩下的内容分门归类、标上字母和数字,这样讲起来就比较容易、比较清晰。她还帮我排练,她扮演听众,而且帮我计时。通过充分的准备,我在会议上真正的演讲非常成功,以至于我讲完以后Sandy Thompson走过来跟我说,她非常喜欢我的论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Sandy,还不了解她对功能语言学的重大贡献,后来我在洛杉矶又见到她,再后来她的建树让我受益终生。

离开Tucson以后的很多年里,作为学生、作为学者,我碰到过很多挑战、很多进退维谷的难处、还有很多诱惑。怎么样确定博士研究方向?怎么样选择导师?怎么样来评估工作的机会?怎么样一边养家和一边保持事业进步?怎么样组织会议?怎么样跟出版社沟通?怎么样应付学校机制里面各种烦人的、混乱的、甚至不公正的事情?要不要答应去做学术杂志的主编?该不该接受其它学校的高薪聘用?每次我发现自己在一个交叉路口的时候,我就会本能的向NP求助,我每次打电话他们两个都会一起接,他们每次给我写都会以NP署名。所以,真的,我没有办法分清楚我得到的哪些指点是来自彼得,哪些是来自南希。我只知道,因为南希和彼得的指点和支持,我到现在一直还能够不忘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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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意识到,是因为有了南希,我才有可能跟NP两人如此亲近。不管我多么欣赏、多么敬慕彼得,没有南希的话,NP不可能成为我生命中这样大的一部分。我同时也意识到,在我所有的朋友和导师当中,NP是在事业和生活两个方面扶持我、关注我时间最长的。

人们说,生命不能用我们吸了多少口气来衡量,生命要用我们有过多少感受至深而近乎窒息的时刻来衡量。这篇短文里记录的那些时刻,我永远都会珍惜;在这些时刻里,南希永存。我永远会记得她在我博士毕业典礼上的大大的骄傲的微笑,她的那个形象永远不会消失。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们曾在很多地方相聚,不但在密执安和长岛的家,也在Tucson, East Lansing, Los Angeles, Helsinki, London, Chicago, Washington DC, 等等。在今后的岁月里,我们还会继续相见,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