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没有照片的片刻:2018年夏

何杨纬芸【Agnes He】

2018年7月,纽约长岛

2018年夏,时空好像被压缩,被折叠,又被延伸。世界成了个变形金刚。这段时间,魔幻现实主义不是文人骚客的杜撰,而是平平凡凡的我的日日夜夜的经历 – 在熟悉又陌生的北京的夜晚跟儿时的朋友牵着手穿过大街小巷,在上海我生长的老房子的晒台上和表姐三岁的孙子戏玩,在奥克兰的麦当劳跟我的表侄女一家喝热巧克力,在中国的青砖瓦平房重逢美国的老朋友老同事,在澳洲农场聚会三十多年前的北外同学,在新西兰机场和来自日本的密友碰头……。从五月底到七月中,我走了三个大陆,六所大学(北外,北工商,华师大,奥克兰大学,南澳洲大学,墨尔本大学),八座城市(北京,上海,无锡,杭州,Auckland, Adelaide, Melbourne, Terang),除了工作和演讲,祭奠了外婆外公爷爷奶奶,拜访了各方亲戚,联系了人生各个阶段的朋友同学老师。

根。一直笃信四海为家不在乎根基,直到不可抗拒的必然的那一刻。

去给外婆扫墓的那天,从清早起来就止不住的泪。在我生命之初,外婆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家,在我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外婆过世,安葬在杭州。上海到杭州高铁一个多小时,一路上我像是患了失语症,心里反反复复的只会简单机械的一句话,“外婆,我回来了。”在陵园,泪水顽固地模糊着眼睛,没有办法辨清需要重新描拓的碑文。被压抑的思念和期盼、被忽略的失落和收获,都通过泪水释放了、回归了。跪下来磕头,地是硬的;亲吻墓碑,碑是冷的;外婆在心中,她是活着的。见到在我小时候把我扛在肩上的表哥、给我梳辫子喂我吃饭的表姐,又情不自禁地眼泪汪汪。即使小时候接触不多的长辈,也都对我宠爱有加,处处把我放在中心,令我动容。我没想到平时极少提起却深埋在心底的根是如此强大,也不知道外表的强大是不是和内心的根基的强大有关,更没有料及需要那么多泪水,才能抚慰以往的坚强和坚持、才能平衡日常的理性和理智。

记得以前有一首歌叫‘心中的玫瑰’,歌词说在心灵深处有朵用生命的泉水浇灌的玫瑰。我倒觉得,更确切的说法是在心灵深处有棵用泪水浇灌的常青树,不按季节花开花落、不随环境而变化,而是通过思念沉淀、通过失去获得,而有不断的内在更新。

情。这一个半月里,常常处于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状态。

人们常说,朋友是自己选择的,亲戚是不能选择的。但是,一旦亲戚成了挚友,或者友情远远超越了亲情,那份震撼便是不可估量的。上天赐给我这样的亲戚、挚友,让我们可以无话不谈,让我们的每次相聚都成为一场精神的盛宴,让我们互相感动、互相启发、互相印证、互相充实。感恩。

我的中学语文老师,饱经人间沧桑,已经87岁,竟然把我的作文和我写给他的书信保存至今。他说,看到了我,圆了他的一个美梦;还说,亲手把文章书信还给了我,他安心了。漫漫人生路上,最珍贵的是,在自己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是的时候,得到的扶持和指点。这位老师是我遇到的第一位认真倾听、循循善诱的人,他仔仔细细读了我中学阶段的从来没有跟任何别人分享过的日记,并留下密密麻麻的的批注。感激老师保存了我的一段历程,叩谢老师近四十年一直默默祝福我。教书育人,是也。

四十年各自天涯、从未谋面的发小,称我‘咱家的芸芸’,拉住我的手,给我叫了辆滴滴,还不放心,陪我坐上车,一直送到楼下,道别时把我拔地紧紧抱起,吻我的额头。当初寡言羞涩的少年,现在绽放着成熟,大气,自信和温暖。不知道世界上哪里会有更纯净更自然的友情。是的,愿岁月静好,时光不老,我们各自安好。

三十年前在洛杉矶读博士时给曾跟我说“只要我有的吃,你就有的吃”的患难之交,如今又慷慨答应帮助我照应留在北京创业的儿子。见面的那天下着雨,他和我合着打伞,我挽他的胳膊,他用臂膀把我的手夹得紧紧的,那份温暖、那份信任、那份承诺,无需言喻。他还请我看电影,准确地说,是推荐我自己去看一个他喜欢的电影 – 没门儿,他不作伴,我不去!

今日的北京书店繁多,我被‘三味书屋’的名字和简介吸引。酷热的一天下午,乘公交到西单,然后步行到那里,大汗淋漓,头闷耳鸣心慌。进入店门,一股清凉,目之所及,一片清新,除了一排排横竖整齐的书籍,只有一人在读书。读书人抬起头,一个头发斑秃目光敏锐而慈祥的男子。他起身,步履平稳地给我搬来一把椅子,让我坐在他的另加风扇的柜台边上,说,“先歇歇”,那语气好像我们是熟人。后来我买了他的书,坐到了阅读间的挨着落地窗的沙发。他给我续茶,上下打量我,缓缓地说,“您是远道而来”,我不能断定是疑问还是评论,只答,嗯。他不再搭腔,继续读他的书。我在那里静静地看书,三个小时。同样在看书的,是那如同书籍的充满词汇却默默无语的店主。一层玻璃之外,39摄氏度,车流不息。这叫默契。

印象比较深刻的旅游景点是无锡的东林书院, 不仅仅因为书院体现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文人风骨和教育宗旨,还因为书院的一个保安。看到我们的认真,听到我给路然的翻译,保安过来,主动为我们讲解,从头到尾,一直陪同,还特意打开员工通道,让我们在烈日下少走些路。堂妹妹告诉他路然刚刚毕业哈佛,他很兴奋,说,这不能跟赚大钱同日而语,这一定要弘扬、一定要分享,这是中国人的骄傲。我们鞠躬致谢,他说,这是他力所能及的给读书人做的应有的贡献。那份善意,那份谦卑。

岁月。一直坚信自己永远青春。还没想明白,却已经升到了祖辈,变成了长者。

在华师大,一位听众告诉我,她早就听说过我,她是我在美国的学生的学生,正准备去欧洲进修。在奥克兰大学开会,几位同行声称已经跟踪我的工作多年,有两个年青学者还打算秋季追随我到石溪拜师。一位大学同学和一个发小已经当上了姥姥。在墨尔本,一位初次见面、亭亭玉立的25岁的表侄女给我看一张照片,摄于1982年夏的武汉,上面是她的25岁的腼腆的爸爸和17岁的扎着两个小刷子的我。在北京给我做头发的年青小伙叫我‘姐’(开心),超市里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叫我‘阿姨’(理解),电梯里一位头发灰白满脸皱纹的女子要我称她‘大姐’(应该叫阿姨啊,不平!)。

生命的多样。我们的生命轨迹可以如此多样,同学或同事的经历不过是无数多姿多彩的轨迹的交点。

我的中学同桌,至今独身,文笔秀丽,温文尔雅,旅行读书,静观世界,和她在一起,心静如水。我的大学同学,选择边缘,文化语言地理等各种意义上的边缘,天天用体力的支出达到心灵的致远。对于她,守护牛羊,饲养马匹,照料孔雀,自耕自织,不是猎奇,而是生活生命之本身。我的同事,二十多年前在差不多我现在的年纪出柜,从此一直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新近退休,致力于思考哲学美学和语言学的关系,又在认真地谈恋爱。他也非常需要女人,因为“女人比男人智慧得多”,他把一生的成长全部归功于他生命中的女人;住在他那里的两天是我旅途中最受呵护、睡得最香的日子。

与儿子同行。

2018年5月路然大学毕业,邀请他和我夏天一起旅行算是我给他的毕业礼物。我们一起外出,一起会亲友,一起到大学同台给讲座(他比我受欢迎得多!),一起观光。虽然汉字认不全,认路他比我强得多。重的行李他总是抢着拿。我心情不平静的时候他默默地拥抱我。坐出租车时,他总想着问司机,“我妈可以坐前面吗?她容易头晕。”我从澳洲回北京,他去机场接我,我说不必了,他说他要。飞机颠簸的时候,他伸过手来,坚定地握住我的。不知什么时候起,他还学会了在别人面前夸我,有一次,他跟一群中国学生说,“我妈特别棒,很多人追求她,但是她很忙,今年夏天才有空,所以现在才来这里。”我的天,谢谢你给我的叫做‘路然’的礼物!

这次旅行最重要的、不在计划中的结果是路然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决定放弃去年12月就已经得到了的在美国的就业机会,在北京创业,白手起家,克服语言和文化的障碍,从零做起。无论成败,但求成长。为他的勇气和胆略骄傲。

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们一起上下求索。2018年夏是一个新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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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澳大利亚我同学的农场上,我看到一只至洁至白的小羊羔,一定是前一天晚上刚刚降世,羊水浸泡过的毛还贴在身上,僵直安然地躺在一片碧绿的草地上。用手摸,它小小的身体是凉的。不远处,羊妈妈在徘徊。那大片的绿被小块的白点缀,竟然异常美丽。抬头看,碧空万里,有和小羊羔一样洁白的云朵在翱翔。美,美得让人心碎,美得不忍心拍照。

以此纪念那些只能、只愿用眼睛、用心灵铭记的时刻。